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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虹珊作品丨适合静默的地方

2020-11-22 21: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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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朝棱星门额上的题书“文庙”、 “道冠古今”与“德配天地”时,我发现,站立越久,瞻仰越久,自己便越发不自在,羞愧缓缓地、一层一层地铺开,上升,像秋凉,更像此刻正在沥沥而下的雨,先是濡湿了我的双脚,再到心胸,再到头发,最后直到滞重难堪的感觉几乎注满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

我是逃进碑林博物馆的。所幸眼睛一下子便撞上了“碑林”。缺少那一撇的“碑”字,浓墨重笔,不蔓不枝,沉郁谦卑却又分明铿锵有声,仿佛“石”与“卑”的结合,是刚柔相济的意思,也是谦和地不动声色渗入恒久的意思,天然地散发出令人镇静的力量。

赋予这种力量的执笔者究竟是谁?最大众的说法是林则徐。说他在鸦片战争之后,革职戍守新疆伊犁时途经西安,于是题写了这两个字,象征他刚刚丢了乌纱帽的心境。依此推论,如果说“碑”字上轻盈的那一撇象征着失去的乌纱帽,那么,“林”字下深刻的那一揦岂不是一把复仇的利剑了么?可见,后辈如我,有时貌似富丽堂皇的想象其实往往荒谬得令人失笑,甚至生拉硬扯得令人尴尬。且不说题字者至今仍然无法考证,也不论林则徐的心胸究竟是宽如江河湖海还是窄如斗筲之器,单说以这种功利之心揣度古人的彼时之意,就足够我们反躬自省的了。也许是我的目力与想象力都过于贫乏,在美丽庄重的“碑林”之前,我能看见的,就只是墨汁所呈现的汉字之韵,就只是对即将展开的森林般的碑刻总题名。

如此而已。果然,作为“碑林”的序言,《石台孝经》碑不仅不属于任何一个展厅,而且独占碑亭,端端正正、理直气壮地面对着每一个从棱星门进入的观者。这座六米多高的长方柱体像一个巨人,虽然没有护栏也没有玻璃相隔,观者伸手即可触摸,但它的高度和石头的冷寂质地,自有一股魁伟和凛凛然的气势,让人不敢肆意行为。碑冠神龙与双层花冠雕刻、碑底双狮与卷草纹饰的三层石台,无不昭示着皇家的气派,而碑身四面的文字,却分明是收敛与约束的。它的正文,是唐玄宗隶书抄写的孔子《孝经》原文,原文之侧,玄宗还附以行书进行了批注,碑身上最小的字是楷体,记载了参与石刻的机构和人员,在这一切文字的上面,是玄宗之子也就是后来的唐肃宗李亨题写的“大唐开元天宝圣文神武皇帝注孝经台”16个字的碑额。当然,公元745年,在这方石碑完成之际,那时的李亨还是太子,玄宗则已届花甲。

玄宗为什么要镌刻这通石碑?是要传达以孝治国的理念?还是要让自己的书法成为不朽的艺术?甚至就像“据说”的那样,仅以此启发儿子寿王李瑁主动献出其妻杨玉环?人已逝,时已逝,空间已经变换,事件已经发生,本应在场的,已然全部退场,而我们,虽然貌似在场阅读着欣赏着,却注定永远只能做一个局外人……

我仿佛看见了玄宗皇帝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十分狡黠,十分惑人。但在接下来的第一展厅里,狡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带色彩的陈述,是百分百的肯定,是不容置疑的权威。《周易》《尚书》《诗经》《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谷梁传》《论语》《孝经》《尔雅》这12部儒家经典碑刻,成为唐文宗李昂时代及之后所有封建知识分子校勘的范本,即使在宋朝发明活字印刷术之后,它们依然等候在一代又一代旧时读书人的漫漫求仕路上(否则,清代也就不会补刻《孟子》了,目前,《孟子》碑也陈列于该展厅),只不过,它们并不是在阳光下慎重开满花朵的那一棵棵树,而是浩瀚的石头世界,而且这个独成体系的石头世界,虽然因历次地震导致了某些局部残损,但永远是整个碑林里最为坚固的构成,因为它里面每一个方方正正的楷体字都是标准,都是刻度,都是求证者的“”。如果说,阅读《石台孝经》碑能让人看见唐玄宗的狡黠与魅惑,那么,在这些石刻的经典之前驻足,却很容易让人看见前朝历代阅读者的恭谨,他们或仰头,或俯首,却一律持笔拂袖,静心敛气,对照碑刻,一字一字圈改自己誊抄在纸简上的文字,比现在任何一个如我一样的观者都要虔诚百倍还不止。

因为那些严肃到苛刻、神圣到冰冷的文字是通往他们人生之路的台阶,是筑就他们梦想之都的砖头,可以说,对文字掌握的多寡、领悟的深浅,直接决定了他们每个人命运的高低。可惜的是,被石刻经典所决定的命运,无论贵贱,在历史的长河中,最终都不过是永不复现的浪花一朵,能够抵达未来并被时间所记取的,似乎也只有眼前这样的石刻了。而此时,我们这些经过的人,看起来虽然也是鞠躬的样子、匍匐的样子,但其实每个人的内心,正无比生动着的,也不过是居高临下的赏玩之态罢了,如果尚存着一份不相隔的由衷的敬意,便是难得。是的,生活五彩缤纷,运途四通八达,眼前这些凝固的经典曾经造就的坚不可摧的道路,早已分崩离析,而我们再不必将自己和生涩的经典捆绑在一起,不读它们,绝不影响吃喝,不懂它们,绝不影响睡眠。何其幸!

可有人不这么看。在进入以书法和诗文为主的第二至第七展厅后,我被师傅们娴熟的拓碑技艺深深吸引了,就很想购一幅拓本。柜台后的中年妇女说:“你看这些家训说得多好!多深刻!你看现在这些人都成什么样子了!” 因为激动,她白白净净的圆脸竟蒙上了淡淡的红晕,好像我这个拿着《朱子家训》拓本的人,就是“现在这些人”最典型的代表。不少人围了过来,有点头的,有摇头的,更多的是笑而不语,只拿眼睛逡巡着我和她。她越说越生气,手也开始挥动起来,我便越来越心虚,赶紧把拓本折叠好放在柜台上,然后悄悄滑入观赏的人群。

无疑,在她的眼里,“现在这些人”是急需拯救的。拿什么拯救?她开出的药方,自然就是这些遥远的陌生的经典了。可惜她的心切,当时我也只是浅浅地体谅了那么小小的一瞬。因为我旋即就被汉字的美撞倒了!我看见,无论是帝王将相的闲游雅记,还是普通读书人的诗词歌赋,无论是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等人的书法名帖,还是记载修庙、拨田、赡学、修渠的地方碑志,所有的汉字都血肉丰满,都生气勃勃,汉字在黑色的背景中优雅舞蹈、激情燃烧,汉字在一块又一块石头上环肥燕瘦,在横竖撇揦点折弯钩里沉鱼落雁。

从起到落,从始到终,从执笔到章法,属于汉字的和超越汉字的,在第二展厅到第七展厅里,已经全部还给了汉字。就连我这个从不习练书法的人,也看出来了,原来,我随意使唤的汉字刻在僵硬的石头上,竟然可以如此千姿百态!如此饱满多汁!我的食指忍不住顺着它们的笔划一寸寸抚摸下去,摸着摸着,心里就慢慢生出了声音,觉得那些起起伏伏是词,是曲,是情感的山路十八弯。

然而我知道,身处碑林,自己不过是摸象的盲人,正如对时间从来就无法把握一样。时间确实一溜烟就不见了,在接着走进的石刻艺术室里,我虽然与那些飞禽走兽、人仙道魔以及唐太宗的宝贝昭陵六骏相遇了,但仅仅是与它们擦肩而过了一次,竟匆忙到连蛰伏在它们刻痕里的任何一丝尘纹也未曾惊动。

仍然从棱星门出馆。两座泮池里,石龙吐水千年不倦,珠玉四溅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喧哗,很自然,与进馆时一样,我只能噤了声。泮池历来是孔庙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它非圆非方,不满不溢,时刻提醒每一个来者须整肃内心,要懂得学无止境,切不可骄傲自满,而在这里,当它作为融孔庙与碑林为一体的博物馆通道时,这种提醒似乎更是要说出声儿来了。遥想当年,虽然不知该是怎样的智慧,才能够把石碑汇集在了孔庙,把一种坚固的事物充实在了另一种更长久的人类文明之中,但我明白,这样的智慧绝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而是群体的,是中华民族一代又一代的自觉承继与担当,他们可能是唐宋时期的武将或文官,是元明清时期的小吏或鸿儒,是现当代的权贵或平民……走完石碑的森林,独独不见记录他们的石刻,不见他们运送石碑的种种努力和过程,然而可以确知的是,没有被永久的石碑所铭记,并不影响他们对艺术的欣赏、对典籍的景仰、对文化的敬畏,不影响他们心有灵犀、超越时代、接力赛似的将这些无法称重的国宝一块一块搬运到我的身后。

对于西安碑林博物馆,实在是,再没有谁比他们更真心实意,没有谁比他们更虔敬谦卑了。雨一直在下,站在泮桥上,回首,一切正氤氲在若有若无的烟雾之中,刚刚看过的那些精美绝伦的石刻,似乎突然间就隐身了。如何不是呢?能够无限接近森林的,永远属于那些植树护林人,而远非我这个追荫乘凉的后来者。


作者简介:虹珊,原名杨洪书,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电力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业余创作小说、散文、诗歌,迄今在《读者》(原创版)、《黄河文学》《朔方》《草原》《芳草》《散文百家》等全国各级公开刊物发表文学作品七十余万字。2011年,出版散文集《驿路尘花》;2017年,出版长篇小说《局部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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