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一直是书写的重要来源
文|绿茶
记忆,一直是书写的重要来源。
人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我们的来处,我们的记忆,可以为自己积累最充分的写作素材。传记、回忆录、口述史、调查性研究等都可以归为记忆文本,这类书是我阅读的重要版块。
很喜欢一些记忆之书。
托尼·朱特的《记忆小屋》让记忆经由思想抵达内心最深处;景军的《神堂记忆》把一个村庄的生命史借由神堂重建而唤醒;饶平如的《平如美棠》把平凡夫妻的人生故事以画面的形式让记忆美如斯;丁午的《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把父女亲情以漫画图文的形式感动呈现。
一
托尼·朱特是我最崇拜的历史学家之一,他是当代最重要的欧洲思想研究者,《战后欧洲史》《沉疴遍地》等名著都是很难超越的思想大作。2009年,他因“智慧、洞察力和非凡的勇气”获奥威尔终身成就奖。
在他那么多的大著作里,我最喜欢的却是只能算他的小著作的《记忆小屋》。
托尼·朱特是我最崇拜的历史学家之一。
这是朱特的最后一本书。从2008年查出患有肌肉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到2010年去世,这两年多时间,他丧失了独立书写能力,需由他人或机器代为记录。一开始,朱特完全被病症击垮了,他的行动越来越跟不上思想,让他沮丧无比。几个月后他发觉,自己半夜会在脑子里写故事,但遗憾的是,他已经没有能力把这些故事在第二天记录下来。
朱特深知,自己的学术之路已到尽头,完全丧失了学术研究能力,他的思想,只能凭借记忆在大脑里反刍。
既然建造不了记忆宫殿,何不构建一个记忆小屋?他用强大的思想,通过文学性的表达,发现了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性。
在一个个不眠之夜,朱特心中的那间“记忆小屋”一再浮现。那是瑞士法语区沃州滑雪区山脚下谢希尔村庄里的一栋民宿,10岁的小朱特随家人来这里滑雪。小屋里住着一些同是来滑雪但言语粗俗不堪的人,朱特夫人不能忍受这些人在孩子面前说这么污秽的语言,站起来要求他们闭嘴。餐厅里除了小朱特,还有仅18个月的小朱特的妹妹。朱特夫人的愤怒显然奏效了,他们道了歉,还邀朱特全家一起用甜点。
朱特心中的那间“记忆小屋”一再浮现。
虽然,朱特夫人不喜欢他们,但小朱特觉得这帮人太妙了。尤其是负责关照小朱特的瑞秋·罗伯茨,她在朱特耳边,用充满威士忌酒气的声音说了许多常人不敢说出口的粗话,还教会了小朱特如何打扑克,如何用纸牌玩各种小把戏。朱特一家只在小旅馆里待了10天左右,但这家小旅馆在朱特心中占据了很深的情感位置,那亲切的氛围至今仍历历在目。
重病期间,在家人陪同下,朱特又去了一次那个小村庄,显然,小屋已经不在。但记忆中的小屋还在,朱特将自己的思想放置在“记忆小屋”中,回忆和反思他经历的家庭和社会。
这不是自传和回忆录,而是生命最后的思想反刍,各种记忆和思考,经由好几道工序最后形成文字,虽然没有达到朱特真正的思想输出的效果,但恰恰因为这样的表达,让朱特思想的另一面为我们所知。一个有这么深邃思想的人,在生命的最后对自己和这个世界有了一次最真实的表达。记忆小屋,帮我们留下这些思想的最后闪光。
二
去上海参加一个边疆史国际学术会议前,在书房徘徊寻书,想找一两本书在高铁上看。开始找了的《处在十字路口的选择》,后又拿了一本陈兼翻译、孔飞力著的《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想着很快会见到两位大佬,先学习一下他们的大作,心里会比较有底,也能找点话题聊聊。
临走前又把那两本从包里拿出来,带了一本薄薄的《神堂记忆》,在途中读完。
薄薄的《神堂记忆》。
为什么会选这本我也奇怪,作者景军以前不认识,我对这本书也毫无了解。可能是因为薄,好带。但更可能的,应该是“记忆”二字吸引了我。
景军还在北大读硕士的时候,和同学一起去甘肃大川做水库移民调查研究,从这时候起,他和大川建立了割不掉的牵挂。后去哈佛读博士,在导师的鼓励下,多次回到大川,通过越来越深入的调查和口述,一个村庄的生命史在集体记忆中慢慢显现。
甘肃兰州西南的永靖县境内,奔流而下的黄河要经过一个S形的峡谷,S形的三个点分别是刘家峡、盐锅峡和八盘峡,大川村就位于峡谷中部的盐锅峡。。1958年开工的盐锅峡,三年后竣工,“大川村的孔家人不会忘记30多年前村毁庄散、天崩地裂的那个冬天”。
如今的大川老人,看着碧波荡漾的盐锅峡,还会想起曾经生活的村庄和那一座座孔庙。在临夏地区,大川村算是异族村落,整个村庄以孔姓人为主,孔庙作为孔姓人的神堂,对村民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当洪水真的冲进街道时,大川人跑去孔庙带走能带走的石头、书籍和塑像。
景军对大川的调查研究从大川人的集体记忆开始,慢慢深入到社会记忆、历史记忆、苦难记忆等,每个村民的讲述都在丰富这些记忆的真实性和广度,在自身和家庭记忆之外,每个村民都会提及孔庙,这就是祖先崇拜在大川孔姓人心中的记忆沉淀。到后来,村庄的历史、移民的历史等慢慢指向孔姓和孔庙的历史,整本书大概有一半的笔墨落在了“族谱记忆”,追述了孔姓在全球范围的迁徙和在大川的存在史。
到了20世纪80年代,大川人在移民补偿和自身权利方面取得重要突破,终于有了重建孔庙的机会。这时候,族谱和记忆就成为最重要的参考。那些有文史能力的孔姓老人慢慢成为这个时候的主角,他们描述孔庙的历史、建筑和形态,帮村里人找寻昔日的神堂记忆。而当孔庙终于落成,祭祖仪式成为村民的话题焦点,老人家再次用传承的族谱和记忆,重新恢复和修订仪式方案。
一个移民村庄,人们总是很难从记忆中彻底走出,当老人们纷纷离去,也许一切的记忆都将随之而逝,但《神堂记忆》帮这个村庄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在中国,这样的村庄何止成百上千,那些记忆谁来记录?
三
看饶平如的《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一个直接的感受是:记忆美如斯。
尽管平如和美棠历经各种磨难和22年的别离,但记忆力惊人的九旬饶平如先生,用他的画笔给我们展示了记忆的美好与生动。
11岁时,父亲好友的女儿毛美棠来家里玩儿,小平如第一次认识了8岁的小美棠,俩人玩了一下午,但没怎么说话。十几年后,,饶平如被老爸催回老家结婚。再次见到毛美棠,俩人相爱,结婚。过了几年美好而稳定的生活。
饶平如的《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
1958年,,和妻子美棠两地分居了22年。他们互通了上千封信。,他们才团聚。终于等来美好而稳定的生活。1992年,生活被美棠的病痛再次打破。2008年,妻子毛美棠去世。饶平如老先生魂不守舍。
妻子离开后,饶平如活在记忆中,回味一生,虽然有各种困难和艰辛,但当他把他俩的故事画下来,我们看到的那些美好画面除了让人感动还是让人感动。他俩的故事平凡而单纯,但却有一种朴素的力量,让看画的人内心倍感温暖。
这是记忆的力量,在我们的人生中,记忆会过滤掉很多不美好的东西,也会把很多的困难转化为向上的力量,而当我们用文字或图像再表达出来时,又会在上面附上一层温暖的外衣,这样,呈现出来的画面就变得美好。而当下的人们,需要这样的慰藉,也期待这些美好落在自己身上。
四
1969年,漫画家丁午被下放到河南干校。那时,他女儿小艾才8岁,和美棠认识平如时同岁。
刚刚做了父亲的我,非常能理解一个父亲在离开自己孩子时的思念之情。所以,书名用了两个“特别”也特别贴切。
饶平如老人因为思念妻子,80多岁开始学习画画,把记忆用美好的形式表达。丁午是漫画家,女儿小艾还看不太懂字,所以,他给女儿的信,用小艾最能接受的漫画形式。他一共给女儿写了61封信。
虽然干校的劳作很辛苦,生活很单调苦闷,但丁午给女儿的漫画信中满是笑容。信的内容很日常,包括干校生活的方方面面,养猪、赶牛、插秧、烧砖、盖房、捉蛇、钓鱼、养鸟、杀猪、下棋、游泳、生病、受伤……这些画面在8岁的小艾看来,有趣而美好。看这本书不免让人联想到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
但干校生活的辛苦和荒唐,给那代知识分子留下的阴影和伤害是无法掩饰的。了解一点时代背景就知道,丁午画中表现的诗意和趣味是沉痛的苦中作乐,是知识分子们内心隐忍的最大限度,此时,记忆和思念成了支撑他们的主要力量。
这也让这本书信显得更有价值,它是对干校生活的全景式记录,也体现了那代知识分子在面对困难时的乐观与宽容。
五
记忆之书还有很多,《被隐没和被拯救的》《曼德斯塔姆夫人回忆录》《再会,老北京》《华夏边缘》《王鼎钧回忆录》《犬的记忆》《我是落花生的女儿》等也是非常值得推荐的记忆之书。
捷克诗人塞弗尔特。
捷克诗人塞弗尔特晚年留下一本记忆之书《世界美如斯》,用诗人优美的笔调描写自己丰富的爱情与生活,当然也有迟暮老人的忧伤和惆怅,但诗人用强大的记忆格式,告诉我们,记忆美如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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