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又称东岳，是我国五岳之首、大名独尊的神山，当今誉满中外的旅游胜地。它的传说，史多记载；特别是关于历代帝王封禅之说，自传说时代直至汉唐，上下数千年，不绝于书，那么传说中的无怀氏、伏羲氏、神农氏诸帝及商周时代所封禅之泰山是否就是今天的泰山呢？据考古发掘的资料来看，值得怀疑。本文拟就上述问题，谈一点不成熟的看法，以就教于专家学者。
《韩非子·十过》记裁：
“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土，大合鬼神，作为清角。”
《史记·封禅书》载，齐桓公称霸诸侯，欲行封禅，问管仰自古以来封禅泰山的故事。
管仲对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昔者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伏羲封泰山，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亭亭；颛顼封恭山，禅云云；帝喾封泰山，禅云云；尧封泰山，禅云云；舜封泰山，祥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禅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
“孔子论述六艺，传略言异姓而王，封泰山禅乎梁义者，七十余王矣。”
《论衡·书虚篇》：
“百王太平，升封泰山。泰山之上，封可见者七十有二，纷沦湮者，不可胜数。”
历代诸儒，对无怀氏至周代封禅泰山的传说，从未有疑，异口同声，以为所封泰山就是今山东泰安境内的泰山。其实是大有问题的。
首先，传说时代“诸帝”本身属半神半人的神话人物，很难确信，至于他们所封禅之泰山，当然更近乎荒诞了。
其次，泰山原是大山的泛称。 从古文字的通假来看，“泰”、“大”互注。 甲骨文中的“汰”字，。 《庄子·大宗师》有“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释文》云：“大山，音泰，又如字。”“泰”也与“太”通。 《列子·天瑞》：“孔子游于太山”，《释文》云：“太作大”，“大音泰”。并非某山的专名。作为专名的泰山及被祭祀，春秋时期始见经传。《书·舜典》：“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释文》：“岱，音代，泰山也。”《论语·八佾》：“季氏旅于泰山。”注：“马曰，旅，祭名也。”《左传》隐公八年：“郑伯请释泰山之祀。”
关于泰山的地理，也逐渐明确。《尔雅·释山》：“河东，岱”。注：“岱宗，泰山。”疏：“岱宗泰山者，在河东之东。”《周礼·夏官司马·职方氏》：“河东曰兖州，其山镇曰岱山。”注：“岱山在博。”博，汉代博县，属泰山郡。故址在今山东泰安县旧县村。泰安之泰山，至此基本确定。作于鲁僖公时之《诗·鲁颂·閟宫》云：“泰山岩岩，鲁邦所瞻。”泰山在泰安境内，秦汉以来略无异词。
但是，春秋以前的泰山就很难说是今天的泰山，即使秦汉时代，有关史籍记载，泰安境内的泰山，也还有求山、东陵、西泰山诸名称。如《汉书·地理志》云“博”，注：“有泰山庙。岱山，在西北求山上。” 《庄子·骄拇》载：“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疏：“东陵者，山名。又云即泰山也。在齐州界。”《释文》：“东陵，李云，谓泰山也。”又《庄子译注》：“东陵，山名，一说即泰山。”
《韩非子·十过》：“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注：“王先慎泰上补西字。 曰，旧本无西字。《论衡》、《艺文矣聚》，《御觅》七十九、 又九百一十五、又九百三十三，泰山上有西字，今据补。”
又，今山东境内泰沂山系，以泰山命名之山，凡四处之多。除泰安境内泰山外，新泰、肥城、临朐都有小泰山。
1.《诗·鲁颂·閟宫》：“新甫之柏。”注：“新甫，山也。”据清雍 正、乾隆年间碑铭记载，即今新泰县翟镇莲花山。《新泰县志》云：是山又名小泰山。
2.《史记·封禅书》载：“公玉带曰：黄帝时虽封泰山，然风后、封巨、岐伯令黄帝封东泰山，禅凡山。”《汉书·地理志》“朱虚”注：“东泰山，汶水所出，东至安丘入维，有三山、五帝祠”。《后汉书·郡国志》“朱虚侯国”注：“郑志曰，有小泰山。公玉带曰，岐伯令黄帝封泰山。即此山也。”东泰山，或曰小泰山，即今临朐县沂山。
3.肥城湖电之北有山，亦名小泰山。
泰山这一山名，春秋初年即见于经传，但还不是专指今泰安境内泰山。山名在历史上，或因时代不同或因文化中心转移，曾有过移动，移动范围，就在泰沂山系之中。推本溯源，原始义作为大山的泰山，或许指横贯鲁中南地区泰沂山系诸山。因此，传说之无怀氏、伏羲氏、神农氏诸帝封禅泰山的传说，暗示了这样一个历史事实，即居住在今山东境内泰沂山系及其周围的古代东夷部族，有崇拜山神的习俗。后世所以封禅泰山，是古代东夷部族对泰沂山系诸山举行祈祷、祭祀习俗的流传。东周以来，不能记远，以为管子所记十二家封禅的泰山，即战国、秦汉以来历代帝王所封禅的泰山，实在是千古之误。
居住在泰沂山系及其周围的古代东夷部族崇拜的诸山神是怎样由分散逐步随着其文化的产生发展走向统一的？因为历史久远，文献不足，无法确考。然而史载到泰山封禅之君，除传说人物外， 商汤、周成王等确有其人，不管他们是否真封禅过泰山，泰山总是存在的。只是商及西周时期的泰山是否确指？如果有，地望在那里？下面根据近年来的考古发现及有关典籍记载，做大致推测。
1965年在费县上冶公社台子沟出土两件钢鼎。 其一有铭文：“余子汆作鼎，百岁用之。”（《考古》1983年2期《山东费县发现东周铜器》）这一发现，为推断春秋初期或西周时代泰山的地望，提供了重要线索。
“余”、“徐”二字，古可互通。余子，即徐子。从铭文及器形、花纹特征分析，这两件铜鼎， 当属春秋初期的徐国遗物。
徐，《春秋会要·世系·诸小国》：“嬴姓，子爵，伯益后。庄二十六年见。 昭三十年，灭于吴。徐子章禹奔楚，楚城夷以处之。后仍为楚所灭。”
徐国都城，在今江苏泗洪一带，徐子鼎在数百里外的费县发现，必出有因。这两件徐国铜器，既非出于墓葬，也非出于窖藏，而是出土于蒙山东段诸山之一峰—玉皇顶南坡脚下一夯土台基之中。台基长 宽各数米，厚约三四米，纯黄土夯筑，内无陶片杂质，正北对玉皇顶主峰，群众叫它炮台或点将台。据其方位及出土铜器的铭文含义推断，很可能是徐子来此祭祀蒙山用的礼器。
我国古代特别是周代以来，各种祭祀都有一套繁缛的、特定的礼文、节仪，祭泰山尤其如此。祭祀要备礼筑坛，然后将礼器祭品埋藏坛中，“封土以为祭处”。《尔雅·释天》：“祭地曰瘗埋，祭山曰庋县。”注：“既祭，埋藏之。”又注：“或庋或县，置之于山。”疏曰：“祭山曰庋县者，庋县，祭山之名也。庋谓埋藏之。”
《周礼·春宫宗伯·大宗伯》云“祭山林曰埋。”《礼记·祭法》又说：“瘗埋泰折，祭地也。”注：“泰折， 封土为祭处。”费县台子沟之台基，大概就是徐子来此祭山时建筑的坛台。台中发现的两件徐子鼎， 就是徐子祭山后埋在台基中的礼器。
徐子来祭的什么山呢？刘心健同志在《山东费县发现东周铜器》一文中揣测，徐子祭的是泰山。这一说十分重要。但为什么祭泰山用的礼器和坛台不在泰山附近，而在蒙山脚下呢？我以为徐子祭的泰山实际就是蒙山。首先，蒙山横贯于今平邑、蒙阴、费县三县，或曰东蒙主峰，有龟蒙顶之称。主峰海拔1156米，仅次于泰山，为山东境内第二大山。东夷文化在这里发展较早，春秋初期还把它作为泰山祭祀是可能的。
其次，古籍记载也为当时所祭的泰山就是蒙山提供了线索。如郑国祀泰山之邑就在费县，说明其所祭泰山距费不远。《左传·隐公八年》：“郑伯请释泰山之祀，而祀周公。以泰山之祊易许田。三月，使宛来归祊，不祀泰山也。 ”
祊，《公羊传》作“邴”。“邴者何？郑汤沐之邑。天子有事于泰山， 诸侯皆从泰山之下。诸侯皆有汤泳之邑焉。”邴，即祊， 是郑伯受命于天子而祭祀泰山的汤沐邑－一歇脚之地。据《谷梁传》注云：“诸侯有大功盛德子王室者，京师有朝宿之邑，泰山有汤沐立邑，所以供祭祀邴也。”郑伯以祊要换取的周公那块许田，就是周成王欲东迁营洛邑时赐给鲁君的朝宿之邑，后鲁公于许田立周公别庙。 郑伯见周王泰山之祀已废，助祭之邑无用，祊距郑都新郑远而距鲁近， 许离郑近而离鲁远， 故与鲁公互易以各就其便。关于祊之地望，据《春秋左传注·隐公八年》杨伯峻按：“祊，郑祀泰山之邑，当今山东费县东约三十七里处”，即今费县祊城一带， 去今泰山数百里之遥。郑伯由河南新郑来祭今之泰山， 歇脚的汤浓之邑，断不能设于泰山以东数百里之祊城。又史籍记载， 龟蒙或曰蒙山， 周天子曾立颛臾国于此， 以主祭之。 《论语·八佾》：孔子曰：“夫颛臾， 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使主祭蒙山。颛臾故墟在蒙山之阳，今平邑县柏林区一带。《左传·僖公二十一年》杜注：“颛臾，在泰山南武阳县东北。”很清楚，杜预说的泰山就是蒙山， 而不是今之泰山。见于经传记载，有周一代， 周天子立国祀祭之山，仅此一例。这说明， 在周人的心目中，我国诸山神之长是东夷部族聚居地中的蒙山，不是现在的泰山。
蒙山脚下有郑国祭祀泰山的汤沫邑；徐国的汤沐邑，也当设于蒙山脚下，但目前尚未发现。只有费县城东三十五华里，发现徐子鼎的台子沟东南五十华里，祊河南岸有一古城， 俗呼 “许由城” 。古城残垣， 南北长约320米， 东西长约400米许，东北角残垣高约7 米。城内暴露遗物有东周陶片、瓦片等， 并曾发现楚国金币一枚。
费县境内诸古城遗址的由来，多有文献记载可稽，如季氏邑、祊城等，唯此许由城，文献无征。许由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史记·伯夷列传》：“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 耻之逃隐。” 《史记正义》：“皇甫谧《高士传》云， 许由，字武仲。 尧闻致天下而让焉， 乃而退遯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隐。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颖水滨。……许由殁，葬此山，亦名许由山。在洛州城南十三里。”
许由事迹另见《庄子》等，诸家所记述大体一致。许由故墟应在河南一带。以费县许由城为许由故墟与传说不符。因为“徐”、“余”声音相近，此许由城很可能是徐子城，即当年徐子祭祀泰山—蒙山的汤沐邑的讹传。
目前调查，除出土余子鼎的台级遗迹外，在蒙山南麓，另有三处台基遗址，其中两处台基遗址内也曾出土过周代的青铜礼器等。
其一，在费县祊城西北二十华里蒙山脚下。五十年代， 群众取土， 发现周代铜器数件。其二，在费县黄崖。六五年出土鼎、盘、匮等春秋时代遗物。其三，在平邑县颛臾故城北，万寿宫遗迹之前。
上述遗迹与费县上冶台子沟台基遗迹的形式近似，均为纯净黄土夯筑而成， 或正北或西北与蒙山主峰相对， 出土遗物的时代大体一致。由余子鼎的出土可知，这些夯土台基遗迹， 也是周代各诸侯国随从周天子来此祭祀泰山—蒙山而设。
总括前文，商周、春秋初年所谓泰山，是位于今平邑、蒙阴、费县三县交界处的蒙山。周监于商代， 袭于殷礼，依此，传说商汤所封之山即商代亦或商代晚期所谓泰山， 其所指可 能也是此山。春秋晚期、战国、秦汉以来的泰山，文献已有详细记载，也为考古发现所证明， 即今泰安境内泰山。 因篇幅所限， 姑不赘述。
泰山在我国大山之中，并不是最高，风景也并不是最美，就其方位，偏居于我国东方沿海。然而自周秦以来，他却被退为我国诸山至尊，五岳之首，或曰五岳独尊，甚至说泰山之所在十天下的中心。《淮南子·地形训》就说：“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珠玉焉;……北方之美者，有幽都之筋角焉;……东方之美者，有斥山之文皮焉;， 有岱岳以生五谷桑麻，鱼盐出焉。” 《尔雅·释地》也说：“中有岱岳。”无庸置疑，岱岳即泰山。所谓泰山居中，。这一极不符实的说法的历史根底，肯定与中华民族古代文化的起源发展有关
考古发掘已经证明，在我国文明起源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东夷文化， 就是以泰沂山区为中心发展起来的。其历史相当久远。1965年以来， 在沂源县土门千人洞，相继发现了旧石器时代人类活动的遗迹。 出土有石核、 刮削器、石片等①。1981年，土门公社芝芳大队骑子 鞍山东麓又发现距今四五十万年前的猿人头骨化石、两块肩骨。接着两次试掘，又发现了八颗牙齿、一块肱骨、 一块股骨。1966年， 在泰山东部新泰县乌珠台， 发现一颗少年女性牙齿， 经鉴定， 距今也有五万多年的历史②。可见在蒙山周围、泰沂山系，远在四十到五十万年之前，就已经有人类繁衍生息在这里。
到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址，在此地发现就更多了。解放前，，又在日照两城镇发现了这类文化遗址。 解放以来， 在泰沂山系及其周围， 发现的大汶口文化、山东龙山文化遗址，数以百计。摘其荦荦大者， 有泰安大汶口、究州王因、邹县野店、曲阜西夏侯、泗水尹家城、临沂大范庄、 莒县陵阳河、日照东海峪、尧王城、诸城前寨、呈子、胶县三里河、 安丘景芝镇等。宛如群星闪耀，熠熠生辉。其文化发展水平，为我国其他省份与其时代相当的诸石器时代文化遗址，无法与之媲偶。文字是文明伊始的标志。我国最早的文字—朱绘文字、陶尊文字，就发现在泰沂山系南侧，泰安大汶口、诸城前寨、莒县陵阳河遗址。
一般认为，古史传说中的太昊氏、少昊氏，分别代表我国古代东夷部族的两个不同发展阶段，大汶口文化、山东龙山文化，成为这两个不同发展阶段在物质文化上的反映。童书业先生考证，传说中的太昊氏即商的远祖帝喾[3]。郭沫若先生认为，帝喾即传说中的帝舜[4]。《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周处《风土记》云：“舜，东夷之人。”《孟子·离娄下》说：“舜生于诸冯， 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诸冯、负夏、鸣条，皆古地名。相传，诸冯在今山东东部的诸城、莒县一带，负夏在今曲阜县西，鸣条在今定陶县西。 如果上述说法大致不谬，那么商民族远祖的发迹之地及其向西迁徙的路线，是在今山东鲁中南地区泰沂山系南侧，商民族的远祖与我国古代东夷部族是有血缘关系的。
解放以来，三十年来的考古发现，若明若暗的表明：商代的鼎、壶、香、爵等礼仪用品，是由泰沂山系南侧大汶口文化中的同类器物演变而来，商民族在宗教信仰、意识形态方面的特有习惯，比如墓葬殉狗、崇拜乌龟等风习，也滥觞于泰沂山系南侧或至江苏北部一带的大汶口文化时期，泰安大汶口、诸城前寨、莒县陵阳河发现的朱绘文字、陶尊文字，尽管尚存有缺环，不难看出也为商代甲骨文字所承袭。凡此种种，商文化在上层建筑的某些方面，与泰沂山系南侧的大汶口文化也是有血缘关系的。
泰沂山系是我国人类的发祥地之一，泰沂山系及其周围也是我国古代文明的摇篮，周袭于殷礼，殷或袭子夷礼，泰山缘起，大抵如此。
注释：
[1]-[2]《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第十卷第一期，1966年2月。《我国古人类考古又一大发现》，，1982年5月7日。
[3]李济、梁思永、董作宾等著《城子崖》，1934年出版。
[4]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页。
[5]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科学出版社1960年版，249页。